清明将至,气温回升,我翻找鞋柜,迫不及待地想要换上单鞋,去拥抱这崭新的季节。当我打开屋脚那只老旧的木箱,一双布鞋静静蜷缩在箱底,像一位缄默的旧友,带着往昔的气息,瞬间撞开了记忆的大门。刹那间,八九十年代的阳光好似冲破岁月的阻隔,漫过窗棂,在布鞋的千层底上洇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上世纪80年代,外婆家是我成长的摇篮,布鞋则是我最忠实的伙伴。从牙牙学语的孩童时期,到青涩懵懂的少年岁月,它始终如一地陪伴在我身旁。那时的生活虽不富裕,却处处洋溢着质朴的温馨,就像一首舒缓的民谣,简单而动人。春日,第一缕春风轻拂田野,我穿着外婆做的单布鞋,在翠绿的麦苗间肆意奔跑,追逐着风中的欢笑;夏天,蝉鸣阵阵,布鞋带着泥土的芬芳,伴我穿梭在乡间小径,探寻大自然的秘密;金秋,麦浪金黄,布鞋承载着丰收的喜悦,与我一同收获成长的甘甜;寒冬,寒风凛冽,外婆亲手缝制的棉布鞋,成了我抵御严寒的温暖港湾。年幼时的我,也曾嫌弃棉布鞋的臃肿与朴素,望着商店橱窗里精致的小皮鞋,满心羡慕。然而,当刺骨的寒风如刀刃般划过,双脚套进外婆的棉鞋里,那股由脚底蔓延至全身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所有寒意,让我真切感受到,这看似土气的布鞋,实则藏着无尽的温柔与力量。
记忆中,乡村的日子有着独特的韵律。农闲时,女人们总在节气流转中裁布为笺,围坐在温暖的炕头,开启与针线的对话。外婆总在谷雨前熬好一锅面浆,碎布在门板上铺展成斑斓的田野。我常蹲在门槛,细数她纳鞋的动作——顶针叩击袼褙,如啄木鸟敲打年轮;银簪挑着麻线,穿行于三十层粗布,像在编织土地隐秘的掌纹。她总说鞋底要纳够三百六十针,才经得起田埂上无数个晨昏的丈量。
腊月的油灯总被北风灌醉。外婆把麻线在蜡块上打磨得锃亮,针脚便沁出松脂的清香。我蜷在她的膝头,看棉鞋渐渐丰盈成温暖的巢穴。当第一片雪洒落在晒场,新鞋已端坐灶台,鞋口翻出的白棉如初生的雏鸟绒毛。那些年,总在冰棱咬脚时顿悟:千层底里藏着的何止是棉絮,分明是外婆将整个秋天囤积的阳光,一针针缝进了寒冬。
布鞋踏过的岁月都成了歌谣。春雨浸透的田埂上,千层底吮吸着大地的脉搏;夏夜追逐流萤时,布纹里抖落出银河的碎屑;秋霜染白的晒场上,鞋印与落叶跳着永恒的圆舞曲。直到某天,我的脚掌越过了布鞋丈量的边界,在都市橱窗前与锃亮的皮革相遇。而外婆仍坐在时光深处,将满院月光捻作棉线。
如今,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时尚的浪潮将各种新颖的鞋履推向青少年的视野,布鞋逐渐在岁月的角落里落满尘埃。这双未曾上脚的布鞋,针眼间仍游走着当年的麻线。三百六十个针脚是三百六十句密语,每道褶皱都封存着某个晨昏的温度。当工业流水线裁剪着整齐划一的温暖,我庆幸还拥有这样笨拙的针脚——它们永远歪斜着朝向故土的方向,像候鸟体内永不失效的指南针。
在这纷繁喧嚣的尘世中,每当我回忆起外婆坐在灯下专注纳鞋底的画面,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那昏黄的灯光、慈祥的面容、忙碌的双手,构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温馨画卷。这双布鞋所承载的爱与温暖,将跨越时空的界限,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每一个寒冬,成为我灵魂深处永恒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