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克义
壮美是美处于主体与客体的矛盾对抗中，它具有压倒一切的强大力量，是一种不可阻遏的强劲气势，在形式上往往表现为一种粗犷、激荡、刚健、有力的特征，给人以惊心动魄的审美享受。欣赏壮美，使人心境开阔，心情振奋。流行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的许多河州型花儿就以壮美的内容和音乐闪耀在祖国音乐文化的长河中，给人一种震颤心灵与独特美的享受。
一、内容的壮美
花儿内容的壮美主要表现在感情的炽热、浓烈，表达方式的直率、赤裸和对美好爱情的忠贞不渝与执着追求上。
感情炽热、浓烈，表达、抒发感情的方式率真、赤裸、粗犷，是河州型花儿的重要特点之一。以恋歌为主的花儿，感情总是那么炽烈、爱憎分明、撼人心脾，要爱就是“宁叫他皇上的江山乱，决不叫我俩的路断”“打断了骨头挑断了筋，越打是我俩人越亲”，要恨就是“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儿子娃要报个冤仇”“无义之人你快死掉，阳世上人多着哩”，追求是“尕妹的庄子是刀枪林，你有心，我修条宽大路走哩”“你的心意端拿上，我的血身子舍上”，离别是“指甲连肉离开了，刀割了连心的肉了”“见你是容易离你是难，心尖上扎刀子哩”，相思是“疼破了肝花想烂了心，望麻了一对的眼睛”“白日里牵念黑夜里想，睡梦里哭成个哑子”。感情像一团熊熊的火，炽热得烫人，像一杯烈性酒，浓烈得醉人，有一种昂扬的激情，使人振奋激动不已。对此，西北民族学院郗慧民教授在《西北花儿学》中曾作过一段精彩的论述，他说：“无论何种类型的感情，它们总表现得那么大胆、那么直截了当，那么有泪有血和撼人心肺……似乎整个爱情生活都是在一种极其险恶的情势下进行的，面对着深刻而尖锐的矛盾，充满激情和不顾一切地去相爱、去思念，充分体现出生活在西北高原少数民族的共同精神面貌和性格特点，它是一种雄奇、剽悍、粗犷和带有悲壮气氛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是在西北高原特殊的自然环境、经济生活、政治情势和文化传统的汤水里浸泡出来的。反映了这样的精神，也反映了这样的社会面貌。”马文惠同志的《花儿是反映生活的画卷》一文中很精辟地概括了花儿的这一特点：“花儿色彩明朗、感情炽烈、犀利明快，它不是雾中花、云中月，不是钝刀子割肉，不是隔靴搔痒，而是直肠快语，一针见血，是西北人耿直豪爽性格的反映，表现的是他们是非分明、爱憎强烈的感情”。
河州型花儿不仅感情炽热浓烈，而且表达、抒发感情的方式十分率真、赤裸、粗犷、大胆，扯着嗓子吼出的花儿是炽热的青春之心的鼓荡，是火辣辣的内心的坦露，是没遮拦的真情表白。要爱，就毫不掩饰表达赤裸裸的爱；要恨，就毫不掩饰表达赤裸裸的恨。直截了当，不掩掩藏藏、朦朦胧胧、矫揉造作。有一位小说家在他的一部小说中对河州型花儿描写道：我回味地唱“阿哥的肉呀”（注：花儿衬词，意为“我的心上人”）那句热烈的颤抖的歌声，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情歌如此大胆、豪放、雄奇、剽悍不羁。什么“我的太阳”“我的夜莺”“我的小鸽子”“我的玫瑰花”……统统都显得极为软弱，极为苍白，毫无男子气概。这段话很精彩地道出花儿感情的炽热、浓烈和表达方式率真、粗犷、赤裸、大胆的特点。花儿的这些特点体现了西北黄土高原人民热情大胆、率真耿直、粗犷、豪爽、雄奇、剽悍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面貌。花儿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特点，表现出一种粗犷、激荡、昂扬的激情。
对美好爱情的忠贞不渝和执着追求是花儿的主要内容，也是花儿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这些也最能体现出花儿壮美的特点。在封建社会，由于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束缚与迫害，男女恋爱、婚姻极不自由，不能自己做主，但爱情是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无法扼杀、也扼杀不了的，人们不畏强暴、不怕杀头、勇敢顽强、坚贞不屈地为之奋斗着、抗争着，所以发生的悲剧有一种激情美、叛逆美、悲壮美，令人惊心动魄，心灵震颤。如：
（1）青石头根里的药水泉，担子担，桦木的勺勺啦舀干；要得我俩的大路断，三九天，青冰上开一朵牡丹。
（2）十字当街的杂货铺，对面儿修下的当铺；我俩修下常走的路，哪一个汉子敢拦住。
（3）不怕你细扎绳大绑下，不怕你大梁上吊下；不怕你千刀万剐下，不死了还这个闹法。
（4）清水儿打者磨轮子转，磨口里淌的是细面；宁叫他皇上的江山乱，决不叫我俩的路断。
（1）是一对恋人的山盟海誓，那如火如荼炽烈的感情，表现出对爱情的忠贞，透出一种撼人心肺的感情力量，这完全可与乐府诗中的《上邪》媲美。（2）表现出追求爱情的大胆泼辣、强烈和执拗，可以看出，为了爱情，他们是立场坚定、勇敢顽强，不怕一切阻挠，表现出一种迫人的气势。（3）和（4）表现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为了爱情，敢与邪恶势力抗争，把爱情凌驾于皇权之上，把封建帝王踩在脚下，不畏强暴、不怕牺牲、勇敢、泼辣、刚烈，有一种不可阻遏的气势、惊人的气魄和不能撼动的尊严，表现出一种悲壮美和叛逆美。
花儿中最能表现这种壮美的还要算叙事花儿《尕豆过兰州》。这是清朝末年发生在甘肃河州的关于马五和尕豆爱情悲剧的一个片段，写马五被押在兰州的大牢里，尕豆只身一人不畏艰险、不畏强暴、不怕杀头，跋山涉水去兰州探望情人，最后殉情的故事。表现了尕豆誓与情人同生死、共患难的坚贞刚烈的感情，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高尚情操和不屈不挠、泼辣、顽强的性格，塑造了一个忠于爱情而又富于叛逆精神的女性艺术形象，表现出一种激情美、叛逆美，是一支人性美的绝唱，是一曲悲壮的爱情之歌，给人一种激昂慷慨、惊心动魄的审美享受。现摘录几首供欣赏。
（5）黄啦啦云彩大点子雨，黑风打山尖上过了；没想个活人只想个你，性命打刀尖上过了。
（6）说下的话头没忘下，不死是总到一搭；我不是金子者有假的话，大堂哈当炉者炼下。
（7）千思万想的难团圆，活拔了尕妹的心肝；遭难的马五哥见一面，死者兰州也心甘。
（8）马五哥成亲是没指望，活着是连死了一样；我要到兰州去走一趟，宁可叫一刀子戳上。
（9）河里头清不过莫尼沟河，河边里马五哥坐过；我哭下的眼泪没人哈说，难辛者，眼泪把大路哈漫过。
（10）亲亲热热说下的话，死哩么活哩一搭；再能和马五哥说上个话，头割下，血身子也一搭里站下。
二、音乐的壮美
河州型花儿有些令的音乐优美，有些令的音乐壮美，有些是壮美与优美兼之。音乐壮美的河州型花儿曲调苍凉、忧伤、悲壮，跳跃幅度大，旋律高亢、昂扬、激越、遒劲、粗犷、跌宕起伏，感情深沉浓烈。郗慧民教授在《西北花儿学》中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历史地看，河州型花儿曲令的情调是悲剧色彩的，是以忧伤为基本内容的。这种情绪与高亢、悠长的声调相结合，透出一种对压抑、沉闷状态的冲击，那悠长、高亢之声正是对长期受压抑的一种猛烈情感爆发。这种感情是与西北高原的自然环境、经济生活、社会矛盾密切相关的。西北高原地处边陲，境内山大沟深，土地瘠薄，气候干旱，而近数百年来战火频起，社会动荡不安，各族人民在艰苦的条件下流浪糊口，在残酷的征战中迁徙求生，生活极不安定，他们经历着苦难、咀嚼着苦涩，这些，全都凝聚为沉重的忧伤之情，最后融铸进以爱情为对象的民歌花儿里。所以，花儿曲调的悲凉、忧伤，是带着特有的社会和历史深度的。”这段话很精辟地论述了花儿独特的曲调、旋律与西北黄土高原的自然环境、经济生活、社会矛盾的紧密关系。确实，扯着嗓子吼出来的具有浓郁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花儿，全然是和这片辽阔而令人怅然的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及他们沉重的历史融合在一起的。它是这片黄土地唱出来的歌，高亢、粗犷、朴拙、苍凉、遒劲，表现出大西北人特有的粗犷豪放、坚韧耐劳、顽强不屈、剽悍不羁、率真耿直的性格特点和精神风貌。如《尕马儿令》《河州大令》《马营令》《水红花令》《河州二令》等。我们以《河州大令》为例看看花儿音乐的这些特点。
《河州大令》指著名花儿歌唱家朱仲禄1953年在全国第一届民间音乐舞蹈汇演时演唱的《上去个高山望平川》那首曲令，它广泛传唱在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省区的汉、回、东乡、撒拉、保安、土、藏、裕固等各民族群众中，是花儿中流行最广、影响最大、最有代表性的曲令，被誉为“花儿曲令之王”。它属长令，音调高亢开阔、粗犷、奔放，旋律起伏跌宕，情绪悲伤感慨，音域很宽，声音在宽阔的音域有特点的运动给花儿旋律带来显著特色。大量使用四度跳进，旋律开始时从高音“2”下行到中音“6”，然后又从中音“5”逐级上升，四度跳进到高音“5”，给人以峰回路转、登高望远之感。然后很快进入高音区，万里平川尽收眼底，气势非凡，接着用一个11度大跳过渡到扩充句，旋律急转直下又异峰突起，大起大落，使它具有一种独特的瑰丽色彩和跌宕起伏的美感。第二段旋律同样重复，不同处只是重复结尾两小节，下乐句放慢了速度，巧妙地表现不同情绪的转变。《河州大令》还用同音反复的方法，乐曲开始时商音五次连续反复，在结尾处徵音同音反复，长短有机结合，铿锵顺畅，连贯得体，动而不跳，平而不俗，和临夏地区的语言、韵律相一致。听一曲《河州大令》，使人心情振奋、激动，给人一种荡气回肠、惊心动魄的审美享受。《河州大令》旋律的这些特点，是由于大西北地域辽阔、视野空旷，为适应于反映这种自然特色和表现处于这种自然环境中的人们的思想感情所造成的。特别是声音行进中的大幅度跳进，充分表现出西北黄土高原各族人民特有的粗犷豪放、率真耿直、剽悍不羁的性格特征和坚韧耐劳、勇敢不屈的气魄。
综上所述，许多河州型花儿曲调苍凉、悲壮，旋律高亢、激进、跌宕起伏，感情炽热、浓烈，表达方式率真、赤裸、粗犷，具有一种昂扬的激情，压倒一切的力量和不可阻遏的气势，充满阳刚之气，给人以激昂慷慨、惊心动魄的审美享受和强烈的艺术感染，是壮美的民歌。
本版摄影：王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