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人道魏晋风度,仔细想来,或应是富贵风度。竹林七贤,貌似都是不富即贵。史上另一“魏晋”,当是晚明时,晚明文人却是“穷快活”。
魏晋时的王戎家资万贯,夜夜跟婆娘在床铺里数钱玩;山涛早年固孤贫,入得竹林会所时,已初富而贵;嵇康是官二代,他爹嵇昭官至治书侍御史;不太济的酒鬼刘伶,家境好生了得,酒坛多多,深到可以跳进酒坛去游泳。魏晋风度,富贵打底,算是富快乐,我等学不来。
晚明文人过得任性放诞,宴游览胜,诗酒酬唱,煮茶品茗,过的不是神仙日子,便是鬼怪生活。晚明风流,疑心都不在人间。若与魏晋风度较,想必有二。一者晚明玩风流的,人数众多,魏晋竹林只有七贤,晚明山林或有七千,出名的不出名的,都在风流自认、风度比竞。二者,魏晋风度是富打底,晚明风流是穷底色。本来穷的,无话可说,就搞穷快活;本来富的,也要弄成穷的,争先穷快活。
苏州府张名由,田亩万顷,僮仆百人。什么雕梁画栋,什么锦衣玉食,富贵人家有的,他家都有;富贵人家没有的,他家也有。比如诗书,老板家里都无,他家叠床架屋。这个张名由,抛却功名富贵,散尽家财,他要穷快活去了:“迢迢幽溪上,寂寂野人居。泠泠风入树,鸡鸣墟。白日三杯酒,清秋一草庐。闲花阶下笑,谓我意何如。”众人都笑他有福不享,当败家子。他常喊来二三知己,“坐环堵中,读书谈道。”人家是高楼大厦为乐,他是高山小涧为乐;人家是美女如云为乐,他是白云如锦为乐。
吴孺子家资殷富,锦衣玉食。他活到中年,也许是活明白了,也许是发妻过世引发人生如梦,遂“尽弃其产,购古法名画”,山林深处结一茅庐,日日把玩那些没用的书与画。“炼白垩为灶,名‘玉雪树’;用绿萼枝条为杖,名‘紫玉杖’;又有‘木瘿炉’,‘曲木几’。”名字起得其雅无比,材料却是土俗至极。在一个地方住腻了,便以黄冠游吴楚间。到处苦游,无地住何搞?睡亭子嘛;无饭吃何搞?人家红喜白喜,摆一里十里筵席,找个桌子坐下来,胡吃海喝嘛。穷,百事不哀;穷,万事可乐。人家本穷,千方百计求富;其人本富,毅然决然求穷,过穷鬼子生活。
穷快活,还真快活。张献翼也是苏州人,先前循规蹈矩,做礼教中人,受过一回小刺激。他家三兄弟,大哥张凤翼,三弟张燕翼,同赴科场,应该可以使大明王朝弄个兄弟三中举佳话。主考官说不行,要避嫌疑,三兄弟取二,独把他刷下来。这个也不是太大事情,不用豪言十八年后又是一好汉,只需三百六十五天,或者三年,仍可以春风得意马蹄疾。看人家科举考到七十三八十四,大有人在。
张献翼不干了,当了城区房,于竹林水泽搭了吊脚楼。楼上挂十数匾牌,上面写“张某卖货,愿者上钩”。卖什么呢?注明“卖文,卖诗,卖浆,卖痴,卖萌,卖果”,中间硕大三个字,写“不卖身”。更出奇的是,张献翼“身披彩绘荷菊之衣,首戴绯巾”。人体彩绘,莫非自他始?怪诞处更是“首戴绯巾”,大不祥——是战俘所戴。他毫不在意,招摇过市,“每出,则儿童聚观以为乐。”儿童乐,他也笑,穷鬼日子真快活。不是神经病,正是精神振。张献翼还有一位哥们,也姓张,叫张孝贤。孝不孝不知,按儒家贤标,贤是真不贤的。他俩曾分工合作,从古书里爬罗剔抉,专门搜检越礼任诞故典分类排目。这两个活宝怪处是,一一效仿;最穷莫过于乞丐,他们就学了乞丐,破衣烂衫,黑手土钵,尽享叫花子穷快活。
人道魏晋有风度,是因为文人敢反、能反礼教,人在礼教中,纵使富贵,也是快活不起来的。人真要活得通透,要反三教。一者礼教。现在礼教不用反,礼教已经没有了,人活得还是郁闷,沉闷,苦闷。原来,至少还有两个要反其道而行之。一者仕教,学而优则拜仕教,不弄个一官半职,无以见家乡父老,那就活得苦了。二者币教,就是金钱拜物教。若说礼教近无,仕教稍淡,那币教之念却是浓得化不开、捆得挣不开、关得打不开,人人都急如星火、躁若蚁锅……不快乐。
入俗为苦,脱俗为乐。最苦的俗,是礼教;最烦的俗,是仕教;最大的俗,是币教。庸俗、低俗、媚俗等三俗不除,人品难高;礼俗、仕俗、币俗不消,人生难乐。这说的是,风度不一定起底富贵,快活足可以从贫寒出发。
——摘自《西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