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明
我爷是武功人,幼时随母亲逃难到永寿,在棒槌梁上的车村落了户。打我记事起,他就有熬茶喝的习惯。
地坑垴庄子一满四孔窑洞,大伯家一孔,我家一孔,我爷我婆一孔,剩下一孔是牛窑,这孔黑咕隆咚的窑也是祖父看书喝茶的地方。每天早起熬茶雷打不动:笼一堆火,支上铁丝拧制的简易架子,把盛着井水的红泥胎罐轻轻搁上去,等水开了,再捏一撮陈茶放进去。熬茶的间隙,他一般会就着煤油灯看会儿书。记得常看的有《黄帝内经》《儒林外史》等,基本是老书,纸发黄,快要翻烂的样子。茶滚了,不停地搅,约莫一袋烟工夫,他才握着缠着布的手把倒茶。所谓倒茶,就是把熬好的茶汤倒进茶缸,再从茶缸倒回罐罐,如此反复三到五遍,就算倒好了。倒茶的过程颇具古风,他神情庄重,动作优雅,窑里头烟熏火燎的气味令人难受,可他似乎很享受。听我爷说,倒好的茶喝起来才有味道,苦中带点甜味,不过这回甘之味甚是微妙,不细品是尝不出来的。
他从监镇赶集回来,给我讲起监军罐罐茶,说他这罐罐茶是小巫见大巫。我当时没听懂,但隐约觉得是比他的高级之意。凡事都有个来历,那么,他的罐罐茶是从啥地方学的呢?再三央求,他才告诉我,村里有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爱才,常邀他去喝茶,渐渐他也学着熬茶喝。我问长辈哪里人,他说:“你天水爷是甘肃天水下来的。”
监军罐罐茶在秦陇道上还是有些名气的。监军镇自古为通衢要地,古代的一些习俗传了下来,比如监军战鼓和罐罐茶。其实,我爷的熬法与其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其道具能“豪华”一些,一只紫铜火炉,两只茶罐,茶杯、茶杵、水壶各一件。小茶罐用以熬茶,大茶罐盛满清水,靠在火边加温。
尽管如此,我爷从没觉得他的罐罐茶简陋,每每沉醉其中,仿佛烟火深处的一名隐士。他说就喜欢烟熏火燎后窑壁留下的黑色,怪不得他的茶罐熏得像黑漆也舍不得换。晴耕雨读,熬茶品茗,研究算盘,写字画画,棒槌梁沟边竟然隐逸着我爷这么一个奇人。
此时,我想到了他说的天水爷,逃荒至此,仍然保留着熬茶喝茶的习惯。我曾读过《通渭人家》,里面写到了熬煮罐罐茶的事。不过,像枸杞、大枣、核桃仁、冰糖这些佐料,从不曾见我爷放过,也许是因为那时家里穷吧,又或许是因为天水爷不这么喝。
传说,罐罐茶乃古羌族的遗风。天水一带、东至汉中西达定西这广阔的地理区域,罐罐茶的原始喝法一直被乡间老者坚守着。略阳一带也有罐罐茶习俗,民间歌谣是这么说的:“东南路里水泡茶,城西两路面罐茶,北路河里油炒茶,熬茶的罐罐鸡蛋大。”可见西北地区民间百姓对罐罐茶的喜爱程度。
罐罐茶的精髓全在一个“熬”字。“熬,干煎也。”(《说文》)罐罐茶经受了水与火的洗礼,喝起来才酣畅。我爷熬茶时常说,熬茶的过程就是熬自己,人也是一枚茶叶,吞吐天地灵气,积攒太阳光芒,风吹雨淋,跌跌撞撞一辈子,到了品的不过是一口苦尽甘来的茶。他品茶时的样子更像是回忆。可惜,那时我没读懂他,等明白后,他却不在了……
十多年前,故乡五凤楼前还能见到罐罐茶,后来这座仿古建筑拆了,就再也没见过熬罐罐茶的人。听说监镇二、四、七、九逢集,南关口有一白髯老者茶摊。我一定要去拜访这位长者,品一品久违的罐罐茶。
——摘自《西安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