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实
其实,苜蓿烽很老了,我看见它,是千年后的某个夏日。西北风呼啦啦吹过,人很快就感到了干燥,干燥的苜蓿烽,干燥的人,干燥的沙丘和白刺。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不是十分明亮,站在苜蓿烽前,忽地,我们就陷进风声里、干燥里,也陷进古老的时光里。
苜蓿烽是缀在长城上的一个烽燧,在瓜州县双塔水库附近。知道苜蓿烽,是因为一句唐诗:“苜蓿烽前逢立春,葫芦河上泪沾襟。”汉长城穿过河西走廊,烽燧多如牛毛,苜蓿烽却活在诗歌里,活在人心里,像星星一样永恒。这是唐代诗人岑参留给我们的,这年是公元751年,年轻的诗人第一次从安西东归,涉沙漠,走戈壁,从遥远的西域来,到达苜蓿烽时,回首漫漫征途,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酸楚和思念。诗歌也是走出来的,诗歌也在行走中,这在岑参的诗歌写作里尤其清晰。想呀,寒冷的冬天,刺骨的冷风,冰凉的雪花,死寂的沙漠、戈壁,枯黄的草木,风餐露宿,让诗人有了伤感,有了悲壮,让诗歌有了豪迈,有了激烈,也有了柔软和思念。这是西部的风光,也是西部的沧桑和硬度,如让一个人变得坚韧,就该走走这条路。
我就是沿着这条路来到苜蓿烽前的。公元751年的那个春天,苜蓿烽是什么样子,我们无从知道,但是眼前的苜蓿烽坍塌了,孤孤地站在荒漠上,太阳晒着它,劲风吹着它,雨水浸泡着它,雪花覆盖着它,一天天将它销蚀,这是自然的力量。苜蓿烽在一个高台地上,连接它的长城时断时续成了虚线,台地也碎裂了,这是雨水和狂风的踪迹,它们无法填满台地的饥渴、干裂,就用最柔软、绵长的时间切割。
多想拥抱一下苜蓿烽,那颗闪耀着火星的诗心,那柸装满忧愁、思念、热烈;装满远天远地、沙碛、飞雪、冷月和稀疏的炊烟;装满秋水、孤独、马蹄声和战鼓声的黄土。多想抚摸一下千年前那一束芦苇,活着的芦苇,摇曳在疏勒河两岸。疏勒河从祁连山走出,七拐八弯几百公里,尤其在瓜州境内,左冲右突才从乱山子里流出,疏勒河流到哪里,芦苇就摇曳在哪里,应该也是《诗经》里的芦苇,长满思念和不舍。青色苍苍的芦苇,繁密茂盛的芦苇,芦花飞雪的样子就在眼前,思念的人就在眼前。是呀,疏勒河上的芦苇,《诗经》里的芦苇就是一份情愫,不虚幻,茫茫荡荡,长长久久地摇曳在我们的日子里。
苜蓿烽来自遥远的时代,矗立在荒旷的戈壁,周围是被风雨搅得破碎的台地,成了雅丹地貌。我活在当下,站在苜蓿烽前,成了沙丘上的一丛白刺。
绕着苜蓿烽,我走了好几圈,仔细打量这座与长城断了联系的烽燧。不太明亮的阳光里,苜蓿烽全是自然的气息,墙面和墙根下有雨水的纹路,这是夏日某个夜晚,瓢泼大雨走过烽燧留下的足迹。也有一道道水样波纹嵌进墙体,难道是疏勒河水的影子吗?有鸟儿的身影,应该是喜鹊或者乌鸦,甚至是鹰隼,栖息在烽燧尖顶,眺望远方,或看太阳升起落下,看月亮朦胧或明亮,看够了就飞走了。这些鸟不喜欢把家安在墙洞里,倒是风中摇摆荡漾的树杈更适合它们,生儿育女,幸福生活。是雨水压垮了苜蓿烽,是狂风吹垮了苜蓿烽,让我看到苜蓿烽的内里和沧桑。
我被风吹干的双手,触摸不到浸满光阴的土坯,多想与那个拓土坯的戍卒握握手,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充满力量又温暖的手,多像我的父母。眼前层层叠叠的土坯,让我想起年轻的父母,为了建立温暖的家,在炎炎夏日里拓土坯的辛劳情景,在大雨中抢运土坯地紧张劳动。我没有感受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土坯的温度,没有体验到拓土坯的辛苦,就攥一把被风雨浸过、被太阳月亮晒过、在风云变化中依然故我的泥土吧。那是一种细腻、甜腻的感觉,像面粉,原来岁月淘洗的不仅仅是人,泥土也会被淘洗得干净纯粹。
曾经,疏勒河是流过苜蓿烽的,苜蓿烽是潮湿的。五月里,花草树木开满苜蓿烽周边。早晨,几个戍卒走过一片草地,在疏勒河边打水、洗脸、看自己的模样,也对着河水唱歌,只是不知道,那时苜蓿烽前的风大不大。眼下已到五月,草木在苜蓿烽很远的地方,不敢开花长绿叶,它们知道寒流会一拨一拨地来,即使按节气发芽、开花、长绿叶也是枉然。在苜蓿烽,五月飘雪也不算新鲜事。
还是有草木吐出了红蕊,应该是绿绒蒿,顶着一身褐色绒毛,憨头憨脑在风沙里探出花蕾,当风吹过时,小脑袋就胡乱地扭,也像埙吹奏起让人悲壮的歌。至于白刺、骆驼刺、盐爪爪们不敢奢望杏树、苹果树、梨树们的淡绿、墨绿和浓绿,当然它们会用自己短暂的绿色,为苜蓿烽描绘出另一番图景。
苜蓿烽北面就是连霍高速公路,车流如浪。大风里,站在苜蓿烽前,忽然感觉自己像走失在古丝绸路上的某座烽燧,或者某段长城,远远地看着那条延伸的大道。
——摘自《甘肃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