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为了更好地支持贫困乡村的教育工作，州上抽调新分配的大学毕业生组成讲师团，赴各县乡学校进行支教。我去的学校远离村庄，在一个山沟的沟底。高低错落，郁郁葱葱的灌木林掩映着一条小溪，时隐时现地顺着曲曲折折的山沟汇流到沟底的河中。山沟中只有一条狭窄的小径，潮湿的泥土中夹杂着一些零碎的鹅卵石，碎石间顽强探出头的一些小草仿佛欢迎我的到来，迎风伸展着手臂。
新 居
学校门口有两间老房子，墙皮脱落了不少，门窗的油漆斑斑驳驳。一间是门卫，另一间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靠窗户的角落里摆了一件几近木头本色的办公桌椅。地中间放着一个铸铁小煤炉，直立的马口铁烟筒在两米多高处拐成直角从墙壁穿出室外。最里面靠墙处用两张长条凳搭了几块板子，这就是我的新榻了，地面湿漉漉的，好像刚刚撒了水。半夜，高寒阴湿地区的雨以她的热烈和执着欢迎了我。通宵的大雨似乎非要下个通透彻底才肯罢休。母亲精心缝制的松软厚实的被子，此刻盖在身上感觉只盖了床单一样单薄，冷得瑟瑟发抖，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觉得夜是如此漫长，只好起身重新穿戴整齐，批阅作业、修改教案。倾盆的大雨也让我真正目睹了什么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从屋顶漏下的水滴敲击着盛着的搪瓷脸盆，奏出“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清脆的小夜曲，陪我度过了来学校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三 根 粉 笔
早晨第三节课清脆的电铃声一响，我挺直腰杆大踏步地走进了教室迈上讲台，在光线昏暗的教室里，几十双明亮的眼睛如夜空中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盯着陌生的我，单纯而好奇的眼神与我相对，我的心里瞬间有了一丝紧张。一口深呼吸后，我很快镇静下来。没有考虑乡村孩子们的英语听力水平，用全英文来了一通自我介绍，然后转身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这节课要教的单词和句型。一根粉笔三下两下就没了，用剩的粉笔头也在我手指弹飞的瞬间划过潇洒无比的弧线。在孩子们惊奇又羡慕的表情中我顺手又拿起一根新的粉笔，继续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不到两周时间，我的一盒粉笔就用完了，教案本也用到了最后一页。我找到总务主任要粉笔和教案本，他面露惊讶地对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杨老师，你是新来的，忘记告诉你了，因学校经费特别紧张，规定每学期每个老师只能用一盒粉笔和一个教案本，学校真的没有多余的了。”我一脸茫然，沮丧地回到教室到处寻找那些曾被我潇洒弹飞的粉笔头，有个孩子看见后用小手捧着自己珍藏用来在地面上写生字的碎粉笔头，悄悄地送到我的面前，我突然感觉脸上烧巴巴的。之后的日子中，为了节省粉笔，我尽量把每一个字母写得娇小可人。
一天体育课后，口渴难耐的我跑回宿舍去喝水，推开门突然闯入视线的是整齐摆放在办公桌上的三根粉笔和一个教案本，我没有多想这是哪里来的，而是把那三根粉笔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犹如失而复得的宝贝，心里那高兴劲差点大喊一声。上课时，我轻轻地在黑板上书写，下课后用纸把三根粉笔小心地包裹起来，就像襁褓中的婴儿，生怕磕着碰着。可是直到我结束支教离开学校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老师把自己节省的粉笔悄悄送给了我，没能给他说上一句“谢谢”，成了心中的遗憾。
长 筒 雨 靴
有一天早晨，我进入教室，感觉有点怪怪的，仔细一看，讲台前原本狭窄的地面上摆满了黑乌乌的成年人穿的长筒雨靴。问了孩子们才知道是他们来上学的路上需要趟过一条河，这是家长的雨靴。大部分孩子个子还是比较小的，穿这个长筒雨靴基本要到大腿根了。我诧异地问道：“为啥要穿这么大的雨靴？你们自己的雨靴呢？”有位同学怯怯地举起手，小声回答道：“老师，我们过的河最近涨水啦，所以要穿大人的雨靴。”
下午放学后，我跟随几个孩子来到了河边，只见黄昏中的河流似乎也像要着急赶回家的人一样，浪花裹挟着夕阳的余晖向前极速翻滚着。只见孩子们吃力地换上大人的长筒雨靴，将书包和鞋子分别夹在两只胳膊下面，或顶在头上，蹚进冰冷的河水里。河水一点一点地在雨靴筒上升高，我焦急地大喊：“停下停下，等一等。太危险了！”有个孩子回头哈哈大笑：“杨老师，您是城里来的吧？这有啥危险的，我们每天都过来过去的，而且还有这么大的雨靴呢，您赶紧回去吧！”说完就去追前面的同伴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直到他们蹚过河对岸。目送他们单薄的背影，心里一种莫名的感觉，他们慢慢摸索过河的小小身影从此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此后三十多年，只要看见上学的孩子就不由地想起这一幕幕场景，想起冰冷的河水里的一双双长筒雨靴。多年之后，我终于听到了日日夜夜期盼的好消息，县上修通了宽敞的路，学校的门开到了路边上，有家央企在学校附近架了一座公路桥，孩子们上学再不用蹚冰冷的河水了。我跑到崭新的桥头，望着依旧湍急的河流，看着崭新的校园，听着琅琅的读书声，心中是说不出来的高兴，竟然有股再走进校园，站在讲台上听一声孩子们喊我“杨老师”的冲动。
礼 物
转眼间，支教工作进入了倒计时，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越来越浓。孩子们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课堂上再也没有逗笑的鬼脸，没有了故意拔高嗓门回答问题的淘气，更看不到活泼可爱的互动……他们变得异常的认真和乖巧，作业也不需要一遍遍地强调了，字词句型也一个比一个写得工整。最后一周的一个下午，当我进入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摆了很多东西，有几个塑料封皮有点发黄的笔记本，里面有现代京剧样板戏的插图，也许已经保存了很多年，扉页上写满了孩子们表示感谢和祝福的话语。有一个茶杯，瓷胎有点发灰发暗，釉面上粗糙地勾勒着一幅简笔桂林山水图。还有几张那个时代很流行的明信片，背面写着饱含热情的祝福文字，“杨老师，我们舍不得您走”，“杨老师，我会一直记住您的帮助”，“杨老师，我的爸爸妈妈也舍不得你走”……瞬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当各式茶杯更新换代的时候，同事们让我换一个流行的茶杯，有的说我的杯子太落伍了，有的打趣说你也太节俭了吧，有的说瓷胎的质量不好……但是，这只茶杯依然在办公桌上陪伴了我近三十年。每天早晨用它沏上一杯春尖茶，在氤氲的热气中开启崭新的一天时，总觉得精气神满满，茶香格外宜人。
岁月如梭，那一双双乌黑的长筒雨靴、三根粉笔、桂林山水的茶杯却成了我人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而且变得愈加地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