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云飞
每每看到炊烟，我就想起娘。
儿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娘就开始在灶房里拉风箱烧水做饭，老屋就升起一缕灰白色的烟雾，紧接着村子上空呈现出两缕、三缕……似乎像接到号令一样，争先恐后，袅袅升上蓝天。那高低错落、袅袅悠悠的炊烟，如纱似缎，水墨丹青般美妙。此时，从屋里传来娘喊我的乳名让我起床吃饭的声音。
娘常说，炊烟就是烟火，烟火就是生活。那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句极富有哲理性的话，竟出自母亲之口。长大后我才知道了娘嘴里说的“烟火”二字，是她用一辈子的生活换来的。可不是吗？“火”给了我们生活的温度，“烟”记录了生活的坎坷。一个家庭、一个人，有了烟火，心里就踏实了，就有了家人的吃喝和生活、团聚和幸福、希望和梦想。
都说炊烟呛鼻，可偏偏我家炊烟里却夹杂着五谷与蔬菜的味道。记忆中年少的我，一次感冒发烧，蒙头睡了一整天，不想吃东西。傍晚，娘从灶房端出一碗饭，来到炕边，说：“娃呀，快起来，这是娘刚做的面条，调的葱花油，放的老陈醋，还多加了点辣姜，吃了保你感冒好。”我见是自己最爱吃的热腾腾、香喷喷的酸汤面，便坐起一呼噜吃完，果然头上冒出了热汗，霎时浑身轻松多了。晚上我来到灶房，看到娘又在用事先和好的大半盆面烙了三四个大锅盔。这是娘的惯例，因为白天家务活繁杂，所以每日睡前还要再生一次火，为第二天准备吃的东西，娘知道我和弟妹们爱吃零食。
我是一口口吃着娘做的饭长大的。小时因挑食，饥一顿、饱一顿，青年时就得下胃病，热冷软硬的饭菜吃了胃里就难受，成了药罐罐。娘和伯四处打听，求医为我治病。得知十里外有名老中医治胃病有特方，他们三番五次地跑去，请来家里为我治疗。娘更像医生一样，让我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多吃稀食、流食；不能好饭贪嘴、不好吃的饿肚子。娘心疼我，叮咛换季时注意穿着，天凉了要穿暖和，特别到了秋冬季，娘经常给我“开小灶”——炒炒面、打干馍、熬油茶。从此以后，我的胃病竟出奇般好了，几十年来再没犯过。
娘一直对炊烟怀着一颗挚诚之心，从不敢怠慢。她饱尝炊烟的味道，最能看懂炊烟的表情，也能读懂炊烟的语言。那年头，家里一年吃不上几斤猪肉。只要一听说谁家有肉吃，我们就闹着也要买肉吃。娘想方设法给我们做好吃的，生怕我和弟妹们受罪。记得有一年生产队死了一头病牛，队长派人把牛杀后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伯排着长队领回牛肉。他们知道这种肉是不能吃的，出于无奈，娘先用水淘洗了好几遍，然后放到锅里，要用开水“浸”后再去煮。她刚生着了火，不知咋的火灭了。又生了一次火，着了一下又灭了。接二连三地生火，火苗却怎么也燃烧不起来。娘一脸愁云，最后火终于生着了，还渐渐旺了起来。我们早就垂涎欲滴。闻到肉香味就闹着要吃，被娘阻拦。五弟趁娘没注意，从锅里捞出一块就准备吃，被娘发现后让放回锅里。五弟哭了。娘说：“肉煮下就是给你们吃的，不过这种肉没煮熟绝对不能吃，吃了身体就会耍麻达。”柴火噼噼啪啪燃烧着，娘借着火光，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向锅洞里续柴火，将下午在地里捡拾的一架子车干柴烧完了。牛肉煮熟了，然后揭开锅，捞出一块肉先自己尝了尝，再煮了一会儿。她觉得没事，调了一大碗，喊来我们吃，别提吃得有多香！身为长子的我，那时就知道父母是用他们的命在保着我们儿女的命。如今，每每想起此事，我的泪水便一下湿润了眼眶。
娘命运注定了把自己和炊烟紧紧捆绑在一起。家里老幼十多口人，吃饭时缺席迟到是常事。娘做上一大锅饭，不是你放下碗刚走，就是他回来又要端碗。娘从不怕麻烦。锅里的饭菜热了凉了，凉了又热了。前村后院、左邻右舍的大叔大婶常说：“怪不得石头娘整天出不了屋，她家的炊烟从早到晚都冒着哩！”
体弱多病的娘，每日繁忙操持家务，却从未因身体支撑不住而放弃对炊烟的经营。娘一天天变老，头发花白稀疏了，梳头时头发一撮一撮地往下掉，额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有一年，娘果然病倒了。我和弟妹们放学回家，望着高高的烟囱发愣。于是，娘艰难地扶着墙来到灶房，手把手地教我们烙馍、擀面、炒菜、熬饭。以后要是娘去外婆家住上几天，我们会像她那样用心对待她一辈子热恋的炊烟。受娘的熏陶，学着娘的样子，我这个大老爷们常爱在锅上“挖抓”。虽算不上什么“厨艺”，但还能做上几道娘在世时教给我们的“拿手”饭菜。
无论酷暑严寒，我家总是炊烟袅袅。它是娘以及农村所有妇女用勤劳与温情抛向天空的缕缕情丝，是广袤大地上冉冉升起的地气，是我乡情中最熟悉、亲切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如遇风吹，变得弯弯曲曲，与蓝天白云交融在一起，多像一条让人攀越的曲折山路。伯曾告诉我们，人生活在世上，不会一帆风顺，遇到困难挫折时就要像你娘经营的炊烟一样，一直向前奔去。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在几十年的工作和生活中，从未有逾越不过的坎。
炊烟是娘在我心里珍藏的一枚邮戳。来到异乡或繁华的大都市，多少个梦境里，它总停留在心灵的屋顶上。梦中的炊烟恰是一场柔柔的细雨，湿润着我干涸的思念。让我空虚的内心多了一些柔软，多了一些感动，让我孤独平庸的生活多了一些诗情画意，也让我的生命保持永久的美感、幸福和丰盈。
娘走了，炊烟远去了。每当看到天空飘动行走的云，我就想起了一辈子用心经营炊烟的娘…… ——摘自《西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