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刚被提拔为村党支部书记。他决定买双皮鞋。

从仪态上来说，德胜有十足的“官相”，如果忽略他那双鞋的话。他的头发微微卷着，像女儿曾经的形容：“爸爸的头在风中好像一只细毛羊的头”，天庭饱满，眉毛和眼睛在他脸上是最显眼的存在，黝黑的皮肤是他经年累月在村子里奔走往来，岁月给他刻下的最明显的印迹。

德胜很费鞋。

上山下乡他总要跑，挨家挨户，往村民家里跑，往牛圈跑，往耕地里跑，一双稳妥的运动鞋是最好的选择，几年前，带着妻儿去了省城，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逛了一圈，终于在一家老北京布鞋店穿上了一双鞋，他觉得这鞋很适合上班穿，走路穿。

后来，德胜总穿这鞋，有时去省城多买几双，有时选择网购，总之从那以后皮鞋在德胜的生活里几近绝迹。

他总穿着这鞋，观察田里麦苗的生长，去特困户家里慰问，调查村里基本情况，开村民大会……鞋子从刚开始的崭新，慢慢褪色、开裂，换了一双又一双。有次去县里开会，德胜也打算穿着这鞋，临上车前，新来的村干部欲言又止，终于看着鞋说：“主任，这鞋怕是旧了，该换双新的去。这可是工作，你代表咱们村的形象。”德胜不以为然：“开会是工作，这平常就不是工作啦。都是工作嘛，一样一样。再说回来还得下村，还得换，这换来换去不给自己找麻烦。”

到了会场，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德胜终于有了自己的鞋与身份不相匹配的尴尬：他觉得他的鞋踏在刚擦洗过的木地板上显得陈旧，挤在众多璨然的皮鞋当中便格格不入，他听到其他人的鞋在大厅里发出物与物相撞时悦耳的声音，而他的鞋踩上去，却只有沉闷的甚至近乎于无的低低切切。

终于在任命书刚下发的下午，德胜买了一双老人头的皮鞋，周身发亮，擦得十分认真，以为他从此能够天天踩着皮鞋去上班，好像将村支书的风光全穿在那双鞋上一样。

可德胜在他上任的第一天终于发现自己今天回去一定要脱了皮鞋，以后也没办法再穿着它工作。

上任第一天德胜穿着熨得服帖的西装，下面自然是那双散发着油亮色彩的皮鞋。电脑上的文件刚被打开，年轻干部一声“打起来啦！打起来啦！”德胜没来得及合上电脑便冲了出去，忙问谁打起来了？

“我昨天下午发完了上社的地膜塑料，本打算今天去下社赶在村民铺地膜前把塑料发下去。”年轻人接着说道，“可是刚到没多久，上社勒泰媳妇带着儿媳妇往大队部跑：‘凭啥我家塑料给的少，老松头家给的多，不公平！老松头的女儿是不是请你们吃草鸡啦！’她喊得全村人都听见了，老松头女儿出来指着她鼻子骂，两人现在在老松头家刚犁好的地里扭打起来了……”

年轻人讲完后，顺手拿起办公桌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了。这功夫德胜已经冲了出去，硬挺的皮鞋因为极速的奔跑差点让他一个趔趄。顾不得这许多，德胜接着跑，跑过路边长出新芽的小路，穿过弥漫着牛粪味的牛棚区，终于见到了两个厮打的女人。初春的干燥加着风吹，她们的身影像虚焦的影片晃动着，跑得越来越近，两个女人的身影终于在德胜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都住手，要反天不成！”德胜沉着嗓子喊。

“凭什么她家塑料比我多，我今天要不问出个一二三四来，我就去告你！说你新官上任这三把火，烧得忒不公平！”勒泰媳妇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声音尖锐地喊闹着，一边扯着对方的头发，两人的帽子在黄土里滚来滚去。

“你去告，你告倒我了算你本事，不然我可就以扰乱村子公务的罪名拿你在下次村民大会上做反面教材。”德胜声音低了许多，却字字清晰，字字有力。

勒泰媳妇剑拔弩张的样子突然平息了，她一怔，先把手从她对手的头发上放开，嘴上却不认输：“你给解释清楚，凭啥她家塑料多？”说话间指着头发凌乱，掉了一只鞋的老松头女儿。

“上次村民大会的时候我已经跟大家说得很清楚了，扶贫政策向老弱病残倾斜，向弱势群体倾斜。他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老人八十岁下不了炕，除了她没有一个劳动力，三个孩子就指着这庄稼地吃饭、上学、穿衣服，这事乡亲们谁不知道？再说，去年你家老二争取住房款条件不够，我到处说情给争取到手的时候你咋不喊我不公平哩？”

勒泰媳妇出现了片刻沉寂，这种沉寂意味深长。她大概觉出了自己的无理取闹，或许自知理亏也说不定，她嘴角微微蠕动，却终于没说什么。总之是离开了，在村民们的议论和劝诫中。

“行了，大家都快去犁地铺塑料吧。这刚下过春雪，地正喝饱水，等着庄稼来喝哩。”德胜随后接着说道，语调里又多少带着点高兴的口气。他试图将皮鞋从黄土地里踏出去，好让灰尘少些，重新选择一块地放进脚去，才发现都是黄土地，茫茫一片，索性放弃。

德胜上任第一天从这无厘头的争吵中开始，也从这黄土弥漫的田里开始。或者并非如此。过去这么多年，他当村主任的时候也经常在如同今日这样的吵闹中以裁决作为他一天工作的开始或者结尾。再低头看，妻子上了油的鞋早被尘土盖住了表面，甚至于上面盖上了路边的枯叶，新鲜的草绿色的牛粪，双脚因为穿着皮鞋剧烈奔跑而隐隐作痛。

那夜回去，妻子看着他狼狈的鞋和被鞋边硌红的脚脖子，便将皮鞋擦洗干净装了起来，放进鞋柜深处。妻子把饭摆上桌，边用围裙擦手边说：“穿不合脚的鞋，自己不舒服不说，摔倒了还叫人笑话呢，何苦来。”德胜第二天出门的时候门边放着那双熟悉的老北京布鞋，发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德胜穿着老北京布鞋，步伐轻盈地走了。想起妻子的话，不同脚穿不同鞋。德胜觉得奇怪，几个钟头的安睡，一顿饱饭的快啖，他总觉山水景色变换，春意又多了几分，树木又绿了几分。

（注：本文改编自广河县某村党支部书记工作日常。）